這路公交車，被懂經(jīng)的上海人當作了觀光車

在上海人關于公交車的回憶里，911路雙層巴士一定排得上號。

它是上海最早的、也是目前唯一還在運營的公交雙層巴士。

從老西門到武康路，雙層巴士的行駛路線貫穿整條淮海中路。

坐在二層的左側(cè)，人就好像在淮海路的中軸線上前進。與樹齊高的視野俯瞰淮海路，這是絕無僅有的。

關于911路雙層巴士的故事有很多：

最早的車型來自香港，駕駛座在右邊；

當年紅極一時的英國樂隊911曾在上海踏上911；

它被當作“拉風”的婚車使用；

因為疫情停開了64天后，今年4月，它又恢復了。

乘911路出門是“出去玩的配置”

停在老西門始發(fā)站的雙層911路，是一道街邊風景。路過的行人總會被龐大的車身吸引，看上兩眼。

年輕情侶提著奶茶，花二十多分鐘等一班。爺爺奶奶們帶著孫輩，專門來乘坐看風景。

對于他們，雙層911路是一條觀光線，要從頭坐到尾。相比正經(jīng)觀光巴士30-100元的票價，乘坐911路只需花2元。

二層一排，是“必爭”之座。

“上去一定要想辦法坐第一排。坐后面就不好玩了嘛。”

31歲的蔡然（化名）回憶起了小時候乘坐雙層911路的場景，經(jīng)常是從虹橋路坐到陜西南路。

雖然是坐去五官科醫(yī)院看病的，但她覺得乘911路出門是“出去玩的配置”。

“看完了出來去襄陽路逛一圈，還能吃個飯�！�

即便長大后在淮海路工作了多年，她仍然覺得雙層巴士上的視角獨一無二。

“你在二樓看的，是梧桐樹的中間那一杈。你不會看到那么多人，你看到的是純建筑�！�

“而且它開的路線貫穿淮海路，兩邊都是梧桐樹�！�

“以前雙層911給人的感覺就是，它讓周末游玩的開頭變得更早。不管去干什么，就感覺坐這個車本身，也是玩的一部分�！�

“但其實更喜歡沒有篷的，因為感覺更自由。”

蔡然提到的敞篷雙層巴士，是許多人回憶里911路的“高光時刻”。

2007年，上海第一輛敞篷雙層巴士作為“911路區(qū)間車”，從淮海路龍門路行駛至番禺路。

巴士二層的前部10個座位上方遮蓋著全透明頂篷，后部36個座位為敞開式。

“五一”假期，我們在911路上遇到了李薇艷一家。他們沖上了即將從老西門發(fā)車的雙層巴士，徑直走到了二層的第一排。夫妻倆帶著上小學的兒子，來看奶奶從小長大的老房子。

20年前，李薇艷和丈夫剛結(jié)婚的時候，就常坐雙層911來市區(qū)游玩。

“我們可喜歡911這路車了。我和他爸爸最美好的記憶都在里面。我們那時候好窮，然后就喜歡從萬科城市花園那邊，一路坐到老西門，才5塊錢�！�

“之前可以一路睡覺，到淮海路的時候就睜眼睛了。”

“以前那個敞篷車很美好的，樹葉會拂過來。”

但李薇艷回憶里那批美好的敞篷車，2017年底到了報廢的年齡。生產(chǎn)廠家也已經(jīng)倒閉，零部件都斷了檔。在市民的惋惜聲中，911路雙層巴士停運了兩個月。

直到2018年2月，新款封頂式“宇通”雙層巴士投入運營。

至此，敞篷車退出了911路的歷史。

“駕駛是在右邊的”

在911路的27年歷史中，雙層巴士更換過5種車型。

最特殊的，還是911的前身——1993年開辟的“雙層1路專線”，起訖站為老西門至虹橋路淮海西路，票價2元。

這批車由香港海派(中國)有限公司贈送給上海公交總公司，車型是70年代英國造利萊雙層巴士。

當年24歲的陳慧有幸成為了首批司機。由于和上海的駕駛方向相反，上路前，公交公司專門對這批司機進行了兩周的培訓。

“格辰光（那時）車子停在汶水路（訓練），先在場地里兜，兜好以后再上路�！�

為了便于右行，巴士公司還對車身進行了改動：封閉左側(cè)門，同時在右邊中間開了一扇門，供乘客上下。

之前在62路公交上開單層巴士的陳慧，最開始有些不習慣，但也慢慢尋到了竅門。

“老早淮海路都是一根（車道）來一根（車道）去，旁邊還劃一根非機動車道。”

“我自家坐的位置，一定要在機動車道的線里廂，一點也不好壓非機動車道。壓非機動車道，儂上頭玻璃就要碰（梧桐樹）了�！�

由于二手車老舊，這批雙層巴士在上路前還改動了排擋。

“伊拉老早是無級變速的車子，但是辰光長了，壽命到了。阿拉就自家改裝一下，變成手動擋�！�

“手擋就在方向盤邊上擺一個鐵的小殼子，大小像現(xiàn)在轎車方向盤邊上的方向燈開關，上頭弄個小的鐵球。阿拉一檔起步，五檔最高了。倒檔是擺到最邊上的�！�

這批車的車身有兩種，一種是綠色的鷹牌廣告，一種是黃色的555牌香煙廣告。

“（車子）來的辰光伊拉就做好這個廣告了�！标惢壅f。

對90年代初的上海人來說，雙層巴士還很稀奇。

“當時像條旅游線路一樣。大家乘這部車子，不是當公交車來派用場的，當旅游項目呀�！�

1981年出生的張琳芝，當時住在老西門。她回憶一家人乘雙層1路專線“軋鬧猛”（湊熱鬧）的場景說：

“這個感覺就像你家今天去參加網(wǎng)紅打卡一樣，就是特意乘到淮海路，再乘回來。”

在港片盛行的90年代，大多數(shù)人是從錄像廳播放的香港電影里，第一次知道雙層巴士的存在。

“事實上，更多人只關注到它是雙層，而沒有關注到它在右邊（駕駛）�！�

“右邊（駕駛）這件事，是我們家年紀大的人注意到的。因為他們曾經(jīng)去過香港。”

“而且能夠注意到這種細節(jié)的老頭，老‘扎臺型’（出風頭）哦。他們在文廟早上四五點鐘遛鳥，大家要講的：‘雙層巴士阿拉去乘過了。倷記得伐？伊（駕駛）是在右邊的�！�”

“每個人會把自己看到的細節(jié)，去跟自己人生的經(jīng)歷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每個人都有個new point（新的點）。然后誰能講到你以前沒有注意到的地方，多少‘扎臺型’的事情�！�

開雙層巴士要當心梧桐樹

911路的行駛路線一直在向西延伸。

1995年的《文匯報》刊登了這則新聞：“上海萬科房地產(chǎn)有限公司花了200萬元的投資，將911雙層巴士的終點站從西郊公園延伸到萬科城市花園內(nèi)，有10輛雙層巴士進駐城市花園內(nèi)，每半小時一班�！�

張琳芝對這件事也有印象。

“萬科屬于上海非常早期的商業(yè)住宅小區(qū)。但是這個地方超級遠，在七寶。所以那個時候，很多人是不肯去的�！�

在延長了5公里之后，911路開進了萬科城市花園。車從小區(qū)1號門進，載客之后，再從2號門駛出。

陳慧記得，通到萬科之后，生意異常之好。

“先拉了五六部車子進萬科。沒想到，阿拉通到萬科，生意更加好了。因為動物園后頭，滬青平公路上頭有老多小區(qū)，航華什么都造出來了�！�

“格辰光生意真是好得不得了。一樓兩樓，終點站就全部坐滿�！�

而萬科也給了公交公司“優(yōu)待”。

“格辰光伊拉物業(yè)送間房間給阿拉做調(diào)度室。阿拉吃飯、駕駛員休息室，都在小區(qū)里廂。”

“因為開發(fā)商要喊阿拉進去么，伊房子才好賣得脫呀。”

隨著地鐵的快速發(fā)展、私家車的普及，4年前，911路單雙層車均取消了到萬科的終點站。曾經(jīng)30個站點的路線，縮至27站，目前單層911路的終點站設在了航華。

其實早有專家指出，由于道路普遍狹窄且梧桐樹繁茂，上海并不適合運營雙層巴士。即便已經(jīng)摸清了梧桐樹脾性的“老司機”陳慧，也還是要處處小心。

“打比方我由西往東開到思南路路口，一定要走外頭一根車道。因為里廂有棵樹，這棵樹時間長了，往外頭歪了。阿拉也打電話過的，但是12345尋園林局回復我，樹枝不好鋸的，因為伊是大的樹，一鋸這棵樹要倒掉的�！�

雙層巴士還因為新華路上的梧桐樹受到國家保護，止步武康路。

“911”來坐911

關于911路，曾有過轟動一時的事件——90年代風靡一時的英國男孩組合“911”在上海宣傳時，踏上了這路和自己同名的雙層巴士。

這件事，被當時乘車去襄陽路讀“新概念英語”的張琳芝遇上了。她記得1998年的夏天，三個戴著墨鏡的外國青年從嵩山路上車，直接上了二樓。

“他們到二樓去的時候，上頭有小姑娘叫起來的。車子上頭叫的人還屬于可以接受的范圍，但是馬路上像‘神經(jīng)病’一樣地叫。有人看到，講‘nine one one（911）��！’我才反應過來：啊，剛剛上去是911樂隊��！”

她想起幾天前，電視臺曾提及911樂隊會在上海乘坐911。“哪一部，不曉得。但是我沒想到，這天這部車子會被我輪到�！�

張琳芝還記得當時場面的轟動：“很多人都哄起來了。賣票員還問我：‘啥事體啦，啥事體啦’”。

“我講：英國唱歌呃，明星明星，外國明星。伊拉在上頭表演�！薄�

“賣票員講：“格倒蠻贊的嘛，蠻好蠻好。大家遵守一下秩序哦，皮夾子看看好哦�！�

由于歌迷太多，張琳芝無法擠身二樓親眼目睹。

“但是他們在上頭，肯定是跳了一段的。”她說。

大約3站之后，911樂隊從陜西南路下了車。

“很多人跟著一道下去，屬于交通嚴重堵塞的一個情況。所以我這一站沒能下去，我是活生生到下面一站再下去的。”

沒能擠下車的張琳芝，最后從常熟路下車，倒走回了襄陽路。

“他們下去，差不多樓上要跑空掉快了�！�

張琳芝沒能第一時間意識到上來的是911樂隊，是有原因的。

“外國人當時很歡喜乘這部車子的。所以這天外國人上來，我根本就沒有在意。”

“我個人認為911這條線路會這么鬧猛，是因為它連接了當時上海最繁華的三個地方：襄陽路市場，城隍廟，還有淮海路�！�

“當時老外都要在襄陽路市場淘好A貨出來，再去城隍廟。911剛剛開的時候，襄陽路市場還沒，老外最早是去華亭路市場�！�

對于賣票員來說，和老外的交流存在障礙。于是穿著校服的學生，紛紛充當起了翻譯。

張琳芝回憶說：“外國人上來了以后，跟賣票員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。賣票員想問‘你車票要買幾鈿’，又講不來。賣票員就會看看有沒有學生，她會講：‘來來來同學，幫阿姨一記忙，問問伊要做啥’�！�

“你這個時候就要幫她做臨時翻譯。問下來十有八九（外國人）會和你講：我要去Yu Garden（豫園）�！�

但是從淮海路去城隍廟的車，還有926路。兩輛公交車在期間的運行線路大致相同。當時背負著營收指標的賣票員，就此拉開搶生意大戰(zhàn)。

“926賣票員在上頭講：‘來來來，到城隍廟��！’”

“911就會講：‘來來來來，阿拉也到城隍廟啊！’”

“這是一開始吵，后來有新的吵法。放到今天來講，就是大家有不一樣的‘PK話術(shù)’。”

“926講：‘阿拉到城隍廟還有3站路！’”

“911講：‘來來，阿拉到城隍廟，帶儂看的是方浜路哦！’”

原先911路比926路貴1元。等到空調(diào)車普及之后，兩者票價一致，話術(shù)升級。

911終于可以和926平起平坐�！啊畠蓧K，兩塊，幫926一樣呃。覅看了，后頭926也空調(diào)車�！�這句話在淮海東路這一站叫得特別‘結(jié)棍’�！睆埩罩フf。

“上海十大戀愛場所”之一

被《外灘畫報》評為“上海十大戀愛場所”之一的911路雙層巴士，常被出租浪漫業(yè)務。

2011年的平安夜，上海某家婚介機構(gòu)租借雙層911路，當作“相親巴士”。

�？康恼军c包括徐家匯、靜安寺、外灘、新天地、東方明珠、魯迅公園等地。

當年的《東方早報》寫道：“每一站新上車的男女都先自我介紹，然后接受車上其他單身男女的提問。遇到一見鐘情或者希望單獨進一步互相了解的男女，可以大膽邀約共同下車‘單飛’。如果感覺車上沒有中意的，可以逗留到下一站觀望，也可以馬上下車�！�

還有腦洞更大的。

2007年，一位準新郎突發(fā)奇想，想租借911路雙層巴士作為婚車。在向巴士新新公司提出請求之后，很快得到了同意租賃的回復。半天的租金為2000元。而當時租一輛林肯轎車的市場價，為1380元。

當年的《新聞晨報》還記下了新人和巴士公司關于行駛路線的分歧。

“新人希望該車能夠往返于浦西浦東接親友。”而巴士方面則希望它不要“離開‘工作崗位’淮海路太遠�！�

對此，陳慧解釋道：“好不好開，根據(jù)馬路情況。因為阿拉這車子不好上高架，要在下頭走。而且要邊上沒有樹的、架空線也碰不到的，我才好開。有交關物事（事情）約束�！�

這一年之后，陸續(xù)有市民找上門來，租借911路當婚車。

陳慧開過一次敞篷婚車911。

“這家人家是老早單位里廂賣票員，伊拉女兒尋的是外國人，正好就是英國人。家里有點親眷都是外國人�！�

“因為英國人就是這個車子呀。而且阿拉是紅的，伊拉也是紅的�！�

她開的這趟婚車，基本延續(xù)了911路雙層巴士的“工作路線”，從龍門路開到番禺路。

“帶伊拉淮海路兜一圈，然后就停在現(xiàn)在42路終點站龍門路。此地停一歇，讓伊拉拍拍照片。夜到（晚上）不是淮海路開燈的嘛？燈開了，再帶伊拉淮海路開一圈。”

時至今日，911路還有10輛雙層巴士，每天投入運營4輛。差不多半小時可以等到一班。

自從大學之后，蔡然就很少乘公交車了。但她希望這輛帶有“童年美好回憶”的雙層巴士永遠不要取消。

張琳芝在采訪結(jié)束后表示，還會再坐一次雙層911路。

“但不太可能一個人去坐。一定是跟你有共同回憶的人。就幫伊講‘要再一起乘一趟伐？’”

“如果是一個人去坐，我會發(fā)朋友圈的。然后下面就會有很多人留言：‘明天我也去坐一下’。它會是一個discussion（討論）的�！�